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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清明节那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在沙河镇通往派出所的土路上,风驰电掣地奔跑着一辆白色的公安吉普车。这辆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从河滩地带春花旅社的小道穿了出来,向东头扎上宽阔的通向石城县的三级柏油马路,行不到三四里,向东北又一头撇上一条四五米宽的乡村土石路,拖起一条长长的 黄色沙灰尾巴来。这架势,一下子让身边大大小小的各色车辆远远地就停了下来,行人跑下路基注目观看,这怎么了,是不是这小小的沙河镇又要出什么乱子了不成?!

二十几分钟后,吉普车才一路颠簸着冲进了距石城县四里来路的沙河镇派出所的小院子。从车上带下来一男一女,男的着一身灰色笔挺的西装,浓眉大眼,高挺的鼻子,三十来岁;女的是一位穿着露骨的女子,褐色的卷发,鸭蛋脸,长长的假睫毛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细看那双眼,更确切地讲是两眼泉水,深不可测,依依泛着蓝光,汪汪得可人。女子十九岁,穿着粉色的露脐短裙,细细的腰身,翘翘的屁股,让人一下子想到那飞翔于花丛中的野马蜂来;由于裙子短,更显得那双玉腿的修长。那格子相间的长筒袜,更让人想到一条美人鱼,或者是眼镜蛇。女子的低领短袖艳艳的红,更衬得那丰满的酥胸粉粉的白。

那浓眉大眼的男人叫大山,是老城市的民营企业家,石城县人大代表,蓝天建筑装饰有限公司总经理。今天发生这样的事,也是他这辈子经历的第一次这样的事。当几名公安便衣出示证件冲进春花旅社的时候,他也想从二楼的窗户上跳下去逃跑,可当他看见二楼下停着的白色警车的时候,他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大床上,听着闷闷地一阵接一阵的敲门声,一把拉过西装来急急地穿上,连那条四百多元一条的绣花领带都来不及打,胡乱地束在长长的脖颈上,他看着紧紧抱着被子的女子不紧不慢地喊道:“怕什么,穿衣服,警察不吃人!”

带他俩的是两个便衣:一个高大,脸色黝黑,像一座塔;一个瘦小,脸色蜡黄,似一截枯木。大山想不到,这两位怎么能绑在一起:一个黑旋风李逵一样壮,一个小螳螂一样黄。他不禁心里一阵讥笑,他甚至想,这两个活宝如果打起架来,一定会有好戏看,那黑李逵一定会将那小螳螂打得爬不起来,如果再骑在那小螳螂的身上,那他一定连翻身的劲都没有,只有蹬腿叫娘了。

这是一个小合院,面东沿土道是一排门面房,门面房的一间安上了一道大铁门当过道,进了东西向的过道,里边是一个二十多平米的小院子。小院的西边,是一座破旧的二层小洋楼,门前挂了一个咧着口子上书沙河镇派出所的木牌子。整栋小洋楼全装了铁丝防盗网,铁桶一般,这就是沙河镇派出所所在地。

进了洋房二层靠南边第三间房子,黑塔将灰色外套一把脱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一条棕色牛皮沙发上。他皱了皱浓黑的眉毛,用手指了指里间,示意螳螂将女子带到另一个房子去;随后,他带上门,将大山领进了派出所第二层靠里边的另一个房子里。

沙河镇在石城县城的东边,距县城有十来里路,由于有连接老城市的213国道东西向穿过,与老城市相距不到十来里,交通便利,商业兴隆,又由于距灞河近,镇子座落在灞河的北岸之上,盛产沙石,又名沙石镇。镇子很大,东西纵横有四五里路长,常住人口七八万,在石城县城所管辖的农村算得上是第一大镇了。这几年由于改革开放,做生意的人特别多,商业开始兴隆,镇子里的酒店发廊生意一下子兴盛起来,每到夜幕降临,老城、石城县城的有钱人开着各色轿车来到这里消费,有的到灞河边蓬莱鱼庄垂钓,有的到各色的酒楼去划拳斗嗓,有的到发廊找小蜜洗脚打情骂俏。其间有各类人,有的是求人办事花自己的钱;也有穷的叮当响却充硬汉找小姐的;但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花国家的钱放自己的私骆驼。反正国家的钱不花白不花,花了也白花,反正,人在位子上,不捞白不捞,过期了你的位子还得别人去坐。再往死里说,人家都这样了,你还讲什么死理呢,渠多了水好流,路多了脚好走。更多消费的是各级各类的国家机关人员,在这里挥霍公款吃喝玩乐的。茫茫夜色中,整个沙河镇是灯火辉煌,歌舞厅情歌撩人,穿着露骨的各类女子,粉脸红唇,见了有钱的老板就向上迎,一曲下来,就搂搂抱抱着钻进各色的车厢里,一踩油门,找各自的乐子去了。

沙河镇派出所二楼的这间房子并不大,仅容两张办公桌和一个简单的书架,办公桌南北向两两相对,靠北墙而放,再加上两个旧沙发椅,将整个房间占去了三分之二,再留下走道部分,书架只有放置在西南角的位置了。黑塔一进门,一屁股陷进靠西边那个旧沙发椅里,由于他的重压,沙发立即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来。他静了静神,斜了一眼呆立在屋门脚边的大山,他不由得翘起了二郎腿,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起大山来。打量几遍之后,直到看得大山有几分不好意思时,他才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大山坐下。随后,他从灰色的大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烟盒来,又用手指弹了弹烟盒底部,没见一支香烟滚落出来,他皱了皱眉,狠狠地将烟盒捏成一个圆球,又用力地揉成一个疙瘩,向门墙角的一个垃圾桶里扔去,不偏不离,烟盒正好飞进垃圾桶里,惊醒了一只正在睡觉的老花猫,它

“喵”地叫了一声,箭一般地飞窜出房门去,一蹦三跳地爬上东边一楼道里一个常开的窗户,顺着窗户外边的一个大桐树粗壮的树身轻快地滑落下去。

“有烟吗?”黑塔将眼光又一次投向大山。

大山在笔挺的西服里摸出了一包红塔山,递了过去。

黑塔敏捷地弹了弹烟盒底部,一支雪白的香烟稳稳地到了他的大拇指与食指之间,他用鼻子闻了闻,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摸了摸大衣口袋,眉头皱成了一个大大的八字。

“嘿,娘希屁!”他又一次将目光转向大山,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发问。

大山稳稳地坐进沙发椅里,镇静地掏出一个漂亮的打火机来。打火机是一个金色的小手枪造型,只要轻轻扳动扳机,手枪枪眼里就会喷出一团蓝紫色的火苗来。这打火机是兰花在大雁塔一家古玩店里卖给他的,他一直珍藏在身上,舍不得丢。每当想兰花了,他就会拿出来看一看赏一赏,满眼就都是兰花灿笑的影子了。

大山扳动了手枪打火机的扳机,将打火机向黑塔伸了过去。

黑塔探出头去,长长地吸了一大口,一支香烟已燃了一小半儿。他长长地吐着烟圈,向后伸展了懒腰。那个破旧的靠背沙发又一阵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叫来。当一支烟吸完了,他长长地

又吐出一串烟圈来,像一条隐秘在湖水泥草间的大鲇鱼。黒塔干咳了两声,又一连续上三支香烟,接连紧紧地猛吸了十来口,然后,将烟蒂一根根摁灭在桌子正中前方的烟灰缸里。大山细看,那个青色的龟形烟灰缸里已成了一座小山,烟雾弥漫着整间屋子。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一下子像凝固一样。四下里静得出奇,几里外的小村子隐隐地似乎传来几只野狗的嘶鸣之声。桌子上一个黄色的小闹钟忽然滴滴答答地叫了起来,没有人去管它,不一会儿又寂静下去。大山看见,闹钟钟盘上最短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平日这个时候,他会听着优美的《二泉映月》的舞曲,沉浸在甜蜜的睡梦里了。而今天,他不知道,什么时间才能走出这个冰冷的房间,回到自己那温馨而充满浪漫色彩的房间里去。

黑塔眯了眯眼,良久,才从桌子下拉出一沓稿纸来,又从桌子上的简易笔筒里抽出一支圆珠笔来,写了写,没油了,又拉出一根来,又没油。他一把抓起笔筒里那十几根圆珠笔来,一起扔进了垃圾筐里,然后烦燥地抓起桌子上的电话吼道,“螳螂,给大哥拿几支笔来!”

不几分钟,楼道里就传来吧嗒吧嗒拖鞋击打水泥地面的声音。进来的是那螳螂,他伸出青筋暴露的手臂,将一支深蓝色的油性笔和一张写有字的稿纸放在黑塔面前,然后,斜眼瞄了一眼大山,轻轻地带上门出去。

螳螂的出现,让大山想起七八年前的那一幕:那也是一个清明节,他正提着大白馍馍、水果及黄褐纸,并带上两根红蜡烛,长跪在爷爷的土坟前。爷爷的土坟在白石寨村村北边的灞河边上,这儿埋着白石寨村祖祖辈辈三四代人的身子,上百年来,坟头越来越多,沿着河滩地界,就形成一片坟群。爷爷的坟在河滩靠北的地界上。每座坟四周,都植有数株松柏。新坟树小,老坟树大,最大的有脸盆那么粗,枝叶繁茂,互相交织。爷爷去世已经十多年了,大山记得,爷爷去世那天,天下着大暴雨。他正在给爷爷上坟,邻居黑娃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喊:“大山哥,快快,出事了!你爸从房上摔下来了,流了好大一堆血,人已经抬到乡卫生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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